头号玩家中的女神，阿尔忒弥斯（Artemis）是雌雄同体吗？

昨天去看了电影《头号玩家》，整体还是好看的！但本文只和电影有那么一丝联系，那就是女主在游戏中的名字阿尔忒弥斯（Artemis）。不得不说，这个女主的名字起得很好，以至于第一次出现时就让我眼前一亮，并连声赞叹恰当恰当。

接下来就让我们严肃地说一说，阿忒弥斯这个名字背后有什么历史文化意涵，以及为什么它是一个精彩的名字。

▼ 女神之起源

阿尔忒弥斯其实是古希腊一位女神的名字。被认为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孪生姐姐，是黑暗女神勒托（Leto）和众神之王宙斯生下的孩子。阿尔忒弥斯在古希腊神话中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位于土耳其以弗所的阿尔忒弥斯神庙，是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其崇拜者对这位女神的敬重可以由此窥见一斑。尽管有关阿尔忒弥斯女神崇拜起源的时间和地点无法确定，但可以确定的是，对阿尔忒弥斯女神的供奉最早可以考证到公元前14世纪，也就是迈锡尼文明时期。也就是说，从那时起，阿尔忒弥斯女神就已经为人们所熟知。她的神庙和圣殿遍布泛古希腊地域，东至安纳托利亚，西至高卢，南至西西里。

至于阿尔忒弥斯之名的具体来源，有几个说法。其一来源于罗马共和国到帝国时期的希腊史学家、哲学家、地理学家斯特拉博（Strabo）的考证。根据斯特拉博的说法，阿尔忒弥斯（Artemis）来源于希腊语“Artemeas”（此为拉丁拼写），是“安好、安然无恙”之意。而柏拉图则认为阿尔忒弥斯之名可能来源于这位女神的诸多特质，包括“健康”（artemes）、“美德”（arete）、“厌恶性交”（ton aroton misesasa）。对于“美德”和“厌恶性交”这两点，我个人认为其对妇女的教化意义更多一些，可能与父权制社会发展有关系。而刨除这两点，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这位女神的名字，其“守护”的意味非常明显。

在对于阿尔忒弥斯体态样貌的描写中，除了对其美貌的赞美以外，更有趣的是好多文本都提到了阿尔忒弥斯不同寻常的身高。

例如荷马史诗《奥德赛》是这样描述的：“阿尔忒弥斯的头高过了其他（的仙女同伴），尽管每一位都很美，但绝对不会将阿尔忒弥斯错认。”

With head and forehead Artemis overtops the rest (of her companion Nymphs), and though all are lovely, there is no mistaking which is she. —Odyssey 6.102

罗马诗人奥维德在《变形记》也如是提到，阿尔忒弥斯站立时的身高要比她的仙女同伴高出一个头（Ovid, Metamorphoses 3.138）。可见阿尔忒弥斯在形象上是很高大的。

综上，阿尔忒弥斯应该是一位看起来强壮，并且有保护能力的女神。确切地说，阿尔忒弥斯是一位同时兼有月亮能量、太阳能量和战士能量的女神。接下来就让我们一一考证分析这位女神的不同侧面。

▼ 阴性：月之女神

阿尔忒弥斯女神较受欢迎的关联之一是月亮。通常人们将她视作月之女神，并认为她手上的弓箭是一轮新月。早期的文献中有记载到，女神手中弓箭的颜色是银色的，银色便是象征月亮的颜色。

如古希腊诗人卡利马科斯所描写：“女神啊，您用那银色之弓审判了几多？”

And how often goddess, didst thou make trial of thy silver bow? —Callimachus, Hymn 3 to Artemis

作为月之女神的阿尔忒弥斯，手上的弯弓代表着新月

再后期一些的阿尔忒弥斯女神图像中，女神的头顶常被画上月冠，可见随着时间的推移，女神与月亮的联系是越来越强的。特别是在罗马时期，阿尔忒弥斯已然被等同于了罗马的月之女神——戴安娜。顺便说一句，阿尔忒弥斯女神和同为古希腊月神的塞勒涅（Selene）也有所混淆。然而塞勒涅作为月亮女神的身份更单纯和突出，而阿尔忒弥斯似乎是拥有多重身份和特质，而月亮只是她身上的一个属性。

有趣的是，跨越千年后，人们对包括阿尔忒弥斯在内的月之女神的崇拜又重新燃起热情。具体体现为二十世纪中叶兴起的新异教主义运动，其中很重要的一个运动分支叫做“女神运动”(goddess movement)。女神运动主要批判父权制文化下宗教中的男性主导地位，通过推行女神崇拜和女神神学研究，来关注性别议题，特别是在探讨女性性别气质方面。女神运动将重点放在女人身上，挖掘女人的内在神性，强调出传统社会所忽视的女性生活的那一部分，比如：性和月经。如此，女神运动呈现出了与先前不同的历史叙事。

在女神运动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叫“三位一体女神”（triple goddess）。听起来就和基督教中的“三位一体”相对立。基督教中的“三位一体”说的是上帝包含着圣父、圣子、圣灵三个位格，三者合为唯一的真神，是“一而为三、三而为一”的存在。而“三位一体女神”则体现的是女性的三种样态：少女（maiden）、母亲(mother)、老妪(crone)。而三位一体女神的三个位格皆由月亮的神性所代表，分别由月亮的盈亏过程来体现。

三位一体月亮女神的月冠图像，图形从左至右代表着新月、满月和亏月。

新月女神阿尔忒弥斯代表少女，象征着直觉、新生、活力、动力；满月女神塞勒涅代表母亲，象征着成熟、性感、稳定、丰盛；亏月女神赫卡特（Hecate）代表老妪，这里虽然叫老妪，但没有贬义在，她象征着智慧、平静、结束、永恒。还有一种说法是，塞勒涅代表女人的天月属性，是圣洁的、善良的、天真的；阿尔忒弥斯代表女人的地月属性，是亦正亦邪的、有着原始感和丰富性；赫卡特代表女人的冥月属性，联结潜意识、灵性、魔法，赫卡特也经常是女巫的崇拜对象，有着“巫后”之称。一些女权主义学者会用“三位一体女神”概念来批判社会如何对待女人以及女人的社会角色和地位，例如：认为欧洲中世纪的女巫猎杀运动，其根源在于基督教对“老妪”的女人原型的拒绝。

女神运动也与第一波和第二波女权运动联系密切。早在十九世纪第一波女权运动兴起之时，就有一批学者诸如Matilda Joslyn Gage和Elizabeth Cady Stanton发表关于女神研究的文章、人类学家Johann Jakob Bachofen研究史前母系社会中的女神文化。而第二波女权运动使女神神学研究更为蓬勃发展，例如Helen Diner著有《母亲与亚马逊女战士：女性帝国简史》（Mothers and Amazons: An Outline of Female Empires）；Mary Esther Harding成为了美国第一位著名荣格式精神分析学家；七十年代时，Carol P. Christ在国际上发表了轰动性文章：《为什么女人需要女神》（Why Women Need the Goddess）。更有无数相关研究著作和杂志期刊不断涌现，使女神运动在世界范围内席卷成为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运动。

▼ 阳性：日之女神

我们在上文列举出了好多和月亮有关的女神。通常来说，月亮的意象被视为和女人有关系；而太阳因为是阳性的，被视为和男人、父亲的形象相关。但阿尔忒弥斯作为一名女神，也和太阳有着很多密切的关联。一些古典长诗中会提到阿尔忒弥斯是带来光的使者，例如，根据卡里马科斯的叙述，

阿尔忒弥斯对其父宙斯说：“让我成为带来光的使者。”

“Give me to be Phaesphoria (Bringer of Light).”—Callimachus, Hymn 3 to Artemis

再如，史诗《狄奥尼西卡》中描述阿尔忒弥斯：“她的脸庞放射出无限的光辉。”

...diffusing radiance from her face. —Dionysiaca 48.302

并称她为“美貌的光之使者”

fair-faced Bringer of Light. —Dionysiaca 48.375

虽然这些文献中没有提到这个“光”究竟是月光还是阳光，但似乎太阳比月亮更像是放射性的光源；而且我们再往下看有关阿尔忒弥斯的祭祀活动，其与太阳的关联会更明显一些。阿忒纳奥斯在《哲人燕谈录》中提到有关阿尔忒弥斯的祭祀仪式，祭祀者献上一种叫amphiphontes的白色原型蛋糕，amphiphontes字面意思为“闪耀四方”或“闪耀的圆”，祭祀时间选在“天空同时被日光和月光照亮的时候”（有可能是傍晚黄昏的时刻），从而纪念阿尔忒弥斯是带来光的使者（Athenaios, Deipnosophistai 14.645a）。由此可见，阿尔忒弥斯和太阳也是有联系的。

前文说道，在很多文献中，阿尔忒弥斯因为拿着银色的弓箭所以被认为象征着月亮。事实上，同样有很多古文献中提到阿尔忒弥斯的弓箭是黄金色的。例如荷马史诗中的一段描写道：“在阴霾而起风的山丘间她拉满了金色的弓箭。”

Over the shadowy hills and windy peaks she draws her golden bow. —Homeric Hymn 27 to Artemis

那么黄金色何以代表太阳呢？是因为早在至少公元前三千年前的古埃及，黄金被认为是来自于太阳的材料，而古埃及的宗教信仰和社会结构又深深影响了古希腊。所以在古希腊神话中，金色元素也是和太阳紧密相连的。

除了金色颜色的弓箭，阿尔忒弥斯还有一些象征个人身份的物件是和金色有关的。比如阿尔忒弥斯常常驾驶着金色的战车：“（阿尔忒弥斯）飞速地驾驶着她的全金色战车。”

(Artemis) swiftly drives her all-golden chariot. —Homeric Hymn 9 to Artemis

“你的双臂是金色，你的腰带也是金色，你驾驶着金色的战车，你牵着金色的缰绳，套在驯鹿的身上。”

...golden were your arms and golden your belt, you yoked a golden chariot, and golden bridles, you put on your deer. —Callimachus, Hymn 3 to Artemis

这也让我们联想到，另一位驾驶着金色战车的太阳神赫利俄斯（太阳神赫利俄斯和太阳神阿波罗的关系有点像月亮神塞勒涅和月亮神阿尔忒弥斯的关系，即赫利俄斯的太阳神身份更为纯粹，而太阳只是阿波罗的一个属性）。在索福克勒斯的戏剧俄狄浦斯王中，阿尔忒弥斯被描述为头戴金色的发带；除此之外，在俄狄浦斯王戏剧中，索福克勒斯还用了这样一句话来形容阿尔忒弥斯：“展开火焰的双翅，散发着阿尔忒弥斯的光辉，在利西亚山丘之上，她行在自己的轨道上。”

Winged with fire, the rays of Artemis, with which, on Lycian hills, she moveth on her course. —Sophocles, Oedipus the King 216-19

这里将阿尔忒弥斯和火焰联系在一起，则更有一种太阳一般燃烧的意味。同样将阿尔忒弥斯和太阳联系在一起的，还有古希腊诗人卡利马科斯，他在长诗中写道：“你从哪截来松之火炬，又被何方之火点燃？那是来源于密细亚奥林普斯，你在火炬上吹入那不灭之火。”

And where did you cut the pine for torches, lit by what flame? It was on Mysian Olympus, you breathed into the torches the unquenchable light of fire. —Callimachus, Hymn 3 to Artemis

在这里“不灭之火”的含义就很明显了，即阿尔忒弥斯拥有使用太阳火种的能力。

阿尔忒弥斯的形象经常与狮子和豹联系在一起，这两种动物也常常被认为是有太阳特质的动物。在一些描述中，阿尔忒弥斯身穿豹皮斗篷；另一些描述中，她右手抓着一只豹，左手抓着狮子。这些形象普遍能够在早期的古希腊花瓶上看到。直到公元前四世纪，阿尔忒弥斯与狮子的形象还被刻在金钱币上，钱币的一面是女神，另一面是狮子，这种钱币当时是高卢南部的主要流通货币。

此图案来源于在意大利发掘出的公元前八世纪的花瓶

不过上述与太阳的诸多联系，除了卡里马科斯的作品以外，大部分文献都是在公元前5世纪之前，也就是阿尔忒弥斯崇拜的相对早期。事实上，在这个阶段，有关阿尔忒弥斯和月亮的联系还很少。值得玩味的是，当后期阿尔忒弥斯和月亮的关联逐渐多起来之后，相对地，描述其与太阳关联的文献就逐渐没有了。很显然，人们对女神气质形象的认知发生了改变。

说起大家都更为熟悉的太阳神阿波罗，其实有很多早期的相关图像描绘他手持银色的弓箭，而银色弓箭我们在前面讲到过，也出现在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的图像中，象征着新月。可以推测，阿波罗的身上，也是由月亮特质的。而且在很早期，太阳的守护兽狮子常常是跟阿尔忒弥斯联系在一起的；只有在公元前四世纪以后，才变成了与阿波罗的联系。阿尔忒弥斯和阿波罗在很多特质和气质上都非常类似，我们完全有理由从源头上推测，这一对双胞胎神祗是同时兼备太阳和月亮特质的，即兼备阳性和阴性气质。如果再大胆一点猜测，是否雌雄同体呢？

▼ 野性：狩猎女神

除了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的另外一个广为流行的称号是狩猎女神。围绕狩猎女神的图像更为广泛一些。最有名的大概要属陈列在卢浮宫的雕塑。

陈列在卢浮宫的雕塑作品：《凡尔赛宫的戴安娜》，此为来自公元1或2世纪的罗马复制品，遗失的原件为希腊青铜器，时间约为公元前325年。此处的戴安娜是阿尔忒弥斯女神的罗马称呼。

早在米诺斯文明时期，女神与动物的图像就大量出现，这类图像在艺术史中被称为Potnia Theron（the Mistress of the Animals动物女神），特指与动物联结的女性形象。前文已经说过，阿尔忒弥斯崇拜最早可以追溯到迈锡尼文明时期。而迈锡尼文明常被认为是由米诺斯文明发展而来。可见阿尔忒弥斯与狩猎的关系可以说是十分久远了。

来源于约公元前680年的波伊俄提亚的双耳瓶上的“Potnia Theron”图案

迈锡尼人在历史上被认为有着骁勇善战的形象。结合我们在上文所说的一些点：阿尔忒弥斯身材高大，并且有保护的力量；阿尔忒弥斯身旁的守护神兽常常是狮子和豹；在图像上，其武器是常常是弓箭和长矛；可以看出阿尔忒弥斯被赋予了野性的一面，拥有强大的战斗能量。前文在语言学上分析阿尔忒弥斯其名字时提到，从名字上来看，这位女神“守护”的意味非常鲜明。现在来看，与其说是“守护”，不如说是“捍卫”。

女性也需要有勇敢的一面。不同于只象征着美的高度女性化的爱神，也不同于只象征着力量与征服的诸多男神，在阿尔忒弥斯身上，美与力量皆备，她既有智慧，又能够战斗。兼有阴性气质和阳性气质的她，在众神中更突显出强大与神圣。这样的女神，应该作为新时代女性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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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左至右依次是：托特牌女祭司、托特牌欲望、韦特牌女祭司、韦特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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